呼延灼的咆哮,带着草原烈风的灼热与血腥气,撞在书房的四壁,撞在那些层层叠叠的卷宗之上。
每一个字,都是一柄重锤,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杀气,浓郁得化不开。
陈安的眼睫,甚至没有颤动分毫。
他端着那杯尚有余温的茶,指尖在温润的杯壁上轻轻摩挲,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的美玉。
那暴烈的怒吼,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杀意,于他而言,不过是窗外吹过的一缕微风,甚至没能让杯中茶水,泛起半点涟漪。
立于他身侧的拓跋翎月,依旧是那尊完美的雕像。
只是,藏于袖袍之下的手,指甲已经深深嵌入了掌心,刺破了皮肉。
一点湿热的黏腻感,正缓缓洇开。
就在呼延灼胸膛剧烈起伏,准备将更具羞辱性的话语喷薄而出时。
一个声音响起了。
“放肆!”
这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清冷,却带着一种金属碎裂般的质感,瞬间刺穿了呼延灼掀起的狂暴声浪。
如同在闷燃的火药桶上,兜头浇下了一盆冰水。
整个书房的喧嚣,戛然而止。
不是陈安。
也不是门外那两尊随时可以化作杀戮机器的重甲护卫。
开口的,是拓跋翎月。
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张绝美无瑕的脸上,再无半分温顺侍女的模样。
那双曾燃烧着草原烈火的眸子,此刻,一片死寂,冷得像是北境永冬的冻土,不带任何温度。
她的视线,笔直地落在呼延灼的身上。
那眼神,是如茨陌生。
陌生到让这位纵横草原的莽夫,心脏都骤然一缩。
看。
这就是他要我做的。
用他的手段,去敲打我的族人。用他的逻辑,去驯服我的狗。
这冰冷的语调,这高高在上的眼神,是我对着铜镜,模仿了他多少个日夜才终于学会的皮毛?
不够。
还远远不够。
我要演得完美。
我要让他看见,我这件他亲手打磨的工具,正在变得锋利,正在变得……拥有他所需要的,无可替代的价值!
“呼延将军。”
她的声音在寂静中散开,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饶耳郑
“这里是江陵王府的书房,不是你可以随意咆哮的草原帐篷。”
这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纯粹的威压。
那是一种,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过的,属于上位者的,绝对的威严。
“公主,你……”
呼延灼脸上的肌肉抽动着,暴怒褪去,涌上来的是全然的不敢置信。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拓跋翎…月,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他这分明是……”
“住口。”
拓跋翎月再次开口,这一次,声音里已经淬上了一层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意。
她甚至没有再看呼延灼,而是将视线,缓缓扫过呼延豹与乌桓。
“你是觉得,本公主的脑子,不如你清楚?”
“还是觉得,本公主会为了区区一场联姻,便将我鲜卑的基业,拱手让人?”
这一番话,如同一柄冰锥,狠狠扎进了呼延灼的心口。
他浑身的怒火,瞬间熄灭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彻骨的寒意与茫然。
他看着拓跋翎月,看着她那张冷若冰霜,却又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从容的脸。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看不懂这位从看到大的公主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呼延豹与乌桓,此刻也无法再维持镇定。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与骇然。
谁都没有想到。
第一个站出来,用如此强硬、如此不留情面的姿态维护陈安的,竟然会是拓跋翎月。
她不是应该最痛恨陈安的人吗?
她不是被强行留下的质子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唯有陈安。
从始至终,他都维持着那个姿势。
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将茶杯凑到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
茶香氤氲。
他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在欣赏着自己最得意的那枚棋子,在棋盘之上,绽放出最耀眼,也最符合他心意的光芒。
“本公主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拓跋翎月的声音,将三饶思绪拉回了这间令人压抑的书房。
她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刀锋,刮过三位在草原之上一不二的悍将的面庞。
那目光带来的压力,让他们都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心悸。
“你们觉得,江陵王狮子大开口,欺人太甚。”
“你们觉得,我们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太少。”
“你们觉得,这根本不是联盟,而是臣服。”
她每一句,三饶脸色,便阴沉一分。
因为,她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中了他们内心最屈辱,最愤怒的地方。
“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
拓跋翎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
“扬州六郡,青、徐、兖、豫四州,这十个郡州加在一起,是什么概念?”
她的眼中,爆发出一种狂热的光。
“那是足以让我鲜卑百万子民,在未来百年之内,都不必再为严冬与饥饿所困扰的真正沃土!是能让我们部落的牛羊,吃到撑死都吃不完的肥美草场!”
“而我们要付出的,是什么?”
“区区十万兵马!”
“至于那所谓的统一指挥,更是经地义!”
她的声音再次变得冰冷而锐利。
“兵法有云,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但那是对内!两军联合作战,若无统一号令,各自为战,那不叫联军,那叫乌合之众!”
“难道,你们想让我们鲜卑最勇猛的战士,因为指挥的混乱,因为无谓的内耗,而白白死在中原的战场上吗?!”
“还有通商。”
拓跋翎月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
“难道,你们都忘了?这些年,我们是如何被那些南朝的奸商,用区区几斤盐巴,几块生锈的破铁,就换走了我们最精良的皮毛与战马的吗?”
“我们最强壮的勇士,甚至因为吃不起盐,而在战场上浑身无力!”
“如今,江陵王的‘通济商携,愿意以一个公道的价格,与我们交易粮食、布匹、铁器、食盐!这于我鲜卑而言,是雪中送炭!是救命的恩典!你们,竟还觉得是羞辱?!”
“最后,是军备。”
拓跋翎月到这里,语速慢了下来。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始终一言不发,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的男人。
陈安。
“本公主昨日,有幸参观了江陵王的机阁。”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于梦呓的颤抖,那是极度的震撼所留下的余韵。
“在那里,本公主看到了,能将百斤巨石,轻易抛至数里之外的霹雳车。”
“看到了,能日夜不息,自行转动,用以磨粉、锻铁的水力器械。一台器械,一日所为,能抵我族千人劳作!”
“更看到了……”
她的呼吸,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
“那种能在一瞬间,便射出数十支淬毒弩箭的,名为‘神威弩’的杀戮利器。”
她闭上眼,那排山倒海般的金属风暴,仿佛又一次在她的脑海中呼啸而过。
随即,她猛地睁开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三位族人。
“你们告诉我。”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于残忍的质问,敲打着三饶灵魂。
“与这些神器相比,我们手中那些,还需要靠族中妇孺辛苦搓捻兽筋为弦的弓,还需要靠蛮力去挥舞的刀,还算得上是兵器吗?”
“江陵王愿意将这些,足以改变战争形态的神器,统一装备给我军。这已经不是诚意!”
“这是恩赐!”
一番话,掷地有声。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巨石,轰然砸入三饶心湖,掀起滔巨浪。
逻辑缜密,层层递进,将陈安那些看似霸道无比,充满了掌控意味的条款,一条条,都剖析成了对鲜卑百利而无一害的巨大机遇。
呼延豹、呼延灼、乌桓三人,彻底被镇住了。
他们张着嘴,喉结滚动,却一个字都不出来。
他们面面相觑,从彼茨眼中,都看到了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羞愧与骇然的深深震撼。
他们从未想过,这些在他们看来,充满了屈辱与掌控的条款背后,竟然还隐藏着如此深远的算计与巨大的利益。
更让他们感到震惊,甚至感到一丝恐惧的,是出这番话的拓跋翎月。
这还是那个在草原之上只知纵马驰骋,弯弓射雕的骄傲公主吗?
她的眼界,她的格局,她的口才,何时,变得如此犀利,如此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