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青石板被雨水浸得发黑,倒映不出半缕光。
寒烟肆的旧铺门扉半掩,檐下水珠串成帘,滴落声与远处断续的更鼓混作一片,像是谁在暗处低语。
苏晏清独坐案前,一盏油灯如豆,火苗微微晃动,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她的左手残缺的尾指轻轻抵在唇边,那是幼时灶火所留的印记,也是她与这个家族最深的联结。
桌上铜匣锈迹斑驳,锁扣断裂,仿佛曾被人粗暴地撬开过一次——而她从未问过是谁。
她缓缓掀开匣盖。
一股焦糊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不刺鼻,却直钻肺腑,勾起记忆深处那一夜大火的幻影:御膳监冲烈焰,琉璃瓦片坠地如雨,祖父站在火中,手中紧攥这封无字信,嘶吼着什么,却被风吞没。
纸面果然无字,唯边缘焦黑卷曲,似曾遭烈焰舔舐。
正中央,静静躺着五道墨痕——长短不一,走势各异,深浅交错,宛如舌尖尝尽五味后残留的脉络,苦、辛、酸、甘、咸,各据其位,彼此纠缠又互为呼应。
这是《五味反书录》里的“味象显文”之法。
唯有以特定之水、特定之温,唤醒墨中隐秘,方能现字。
她起身走入后厨,取出昨夜泡下的江南雪糯。
第一遍淘米水弃之不用,第二遍则澄澈微乳,盛入陶碗,置于炉上慢欤
她闭目凝神,指尖轻叩桌面,默数呼吸——四十八息,不多不少。
水温将沸未沸,恰如初春溪流触手微烫。
她端碗回房,将温水缓缓淋于残信之上。
水珠滑过焦边,渗入墨痕缝隙,刹那间,纸面如活——那五道味脉竟似有了生命,缓缓蠕动、交汇,最终在右下角凝聚出半行字:
“……烬子未死,藤灰藏宫。”
字迹枯瘦峻拔,笔锋顿挫有力,正是祖父亲书!
苏晏清指尖猛地一颤,几乎握不住陶碗。
她强自镇定,将碗放下,俯身贴近那行字,仿佛怕它下一瞬便会消散。
烬子……那个传中在御膳监大火里化为灰烬的盲童厨师?
他还活着?
而“藤灰藏宫”——苦香藤灰,本非寻常之物,其烟吸入可致人昏沉麻痹,唯常年嗜食苦香者反觉清醒提神,故多用于密室传讯或暗中控局。
她脑中电光石火:当年祖父被定罪,罪名是“以异香乱君心”,可朝廷从未出示实物证据。
如今看来,那晚灶膛之中,真撒入藤灰的人,并非祖父,而是另有其人……甚至,可能正是借祖父之手,布下此局。
她闭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
不能乱。她告诉自己。真相若藏于火中,便需以火引火,以味破局。
翌日清晨,光未明,她已换上女相特赐的紫绶官袍,手持修缮《永靖膳典》的谕令,乘轿入宫。
火籍库位于内廷西隅,偏僻幽深,平日鲜有人至。
守档太监老檀坐在廊下凳上,披着褪色灰氅,鼻端悬一缕线香,幽苦清冽,袅袅不绝。
他双目微阖,似睡非睡,听闻脚步声也未睁眼,只沙哑道:“女博士今日来得早。”
苏晏清停步,从袖中取出一碟点心,置于石桌之上。
“冷香凝露糕,请公公品鉴。”
老檀眼皮一跳。
那香气极淡,初闻似莲,再嗅却透出一丝极幽微的苦意,如同深秋枯叶下埋藏的根茎,久违而熟悉。
他猛然睁眼,浑浊瞳孔骤然收缩,手一抖,差点打翻瓷碟。
“这味……二十年未闻了!”他声音发颤,盯着那雪白如脂的糕体,“冷香凝露……当年御膳司只有苏老掌勺能做。用雪藕磨粉,拌入微量苦香藤灰,入口先凉后苦,终归回甘——可藤灰早已禁用,配方也随大火焚尽……你从何处得来?”
苏晏清垂眸,语气平静:“家传残谱,侥幸复原。”
老檀死死盯着她,良久,喉头滚动了一下,终于侧身让开库门:“进来吧。但只能看和年间的记录。”
火籍库内阴冷潮湿,一排排木架上堆满泛黄簿册,记载着历年炭料出入、薪柴调拨、火种值守。
她径直走向“和十三年”,翻至冬月廿七——正是祖父出事前夜。
纸页展开,一行记录赫然入目:
【炭库申时出松枝三十捆,另领苦香藤灰三两,用途:驱虫。】
苏晏清瞳孔骤缩。
苦香藤非驱虫之物。
其性阴沉,燃之生烟厚重,久吸令人神志恍惚,唯习惯其味者如老檀这般嗜苦之人,反觉头脑清明。
若昨夜灶中真撒了此灰……那么当值守卫为何全都昏睡不醒?
而祖父,偏偏成了唯一“清醒”并掌控灶火之人?
栽赃。
彻头彻尾的栽赃。
她缓缓抬头,看向老檀:“公公,那夜您为何未当值?”
老檀拄着拐杖,背靠书架,面色灰败:“病了。咳血不止,在值房躺了三日。”他忽然低声喃喃,像是自言自语,“可我闻到了……有人往灶膛撒灰。那味不对,太浓,不是寻常炊烟……像有人在烧魂。”
苏晏清心头一震。
就在这时,外头忽有雷声滚过,云层压顶,一场骤雨将至。
她合上簿册,深深一礼:“多谢公公。”
老檀没有回应,只是重新闭上了眼,手中线香燃尽,余烬飘落如雪。
她走出火籍库,沿着长廊缓校
雨丝渐密,打湿了她的发梢与袍角。
宫门已在望,檐下积水成洼,倒映着灰蒙蒙的。
她立定,抬手理了理衣襟,指尖仍残留着那半行字的触福
烬子未死……藤灰藏宫……
忽然,后颈一阵微寒,仿佛有目光穿透雨幕,钉在她的脊骨之上。
她不动声色,眼角余光悄然扫向斜对面巷口——
一名盲衣男子静立雨中,手持竹杖,身形瘦削,袖口边缘隐约可见一道焦痕,似曾被烈火灼烧,又经年未愈。
她的心跳,在那一刻,几近停滞。
第527章 汤里浮出半张脸(续)
雨势骤急,宫门檐下积水成洼,倒影破碎如镜裂。
苏晏清立于轿前,指尖微蜷,将那封残信悄然滑入袖中膳谱夹层——那本看似寻常的《永靖膳典》手录本,实则是她以祖父遗留的秘法重编的“味记之书”,纸页间浸染过特制药汁,唯有遇热或特定气息触发,方能显影暗文。
她登轿时动作极稳,肩线未晃,呼吸亦未乱。
可就在轿帘垂落刹那,一股极淡的焦木香随风钻入鼻腔,似从遥远火场飘来,又像自记忆深处复燃。
那气味熟悉得令人心悸——正是火籍库深处陈年炭灰的味道,混合着藤灰焚烧后特有的苦腥与沉郁。
她闭目。
头痛如针扎般袭来,太阳穴突突跳动,眼前骤然闪现一片烈焰冲的幻象:御膳监灶房内,铜锅翻滚,梁柱崩塌,一个瘦削少年背对火光,正将一包灰粉倾入炭篓。
松枝噼啪炸响,烟雾缭绕中,他转身欲走——眉骨之上一道旧疤横贯,血痕未干,眼神却冷得不像活人。
“烬子……”她在心中默念。
画面倏然断裂,冷汗已顺着脊背滑下,浸湿了中衣。
她察觉到指尖有异,摊开一看,食指边缘竟渗出血丝——不知何时,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
这是“味溯”的初兆。
祖父曾言:“五感通神,味为最隐。若以心追味,以味引忆,便可窥见往事残影——但地不容窥机,必索代价。” 而今,这代价是痛、是血、是神魂被撕裂般的震荡。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腥甜,指尖轻抚膳谱封面,仿佛在安抚某种沉睡的灵物。
烬子未死,藤灰藏宫……
而谢明渊,曾在案发前夜申时一刻入宫。
时间吻合。
正是那条火籍记录职出松枝三十捆,领藤灰三两”的时刻。
她尚未理清思绪,院外忽闻马蹄破雨声急,铁甲相击,寒气逼人。
轿夫低声惊呼,避退两旁。
一道玄袍身影踏水而来,步伐沉稳如刀劈石,雨水顺着他冷峻的轮廓滑落,肩头黑鳞披风湿透仍纹丝不乱。
萧决来了。
他未通报,未通传,径直穿过宫禁侧门,仿佛早已候在簇多时。
玄镜司都督素来不讲虚礼,今日更是连伞也未撑,任风雨打身,目光却如锁链般缠上她的脸。
“你今日见了老檀。”不是问,是断。
苏晏清未答,只静静望着他,眼底无波,却藏锋芒。
他走近一步,靴底溅起水花,声音压得极低:“我查了近三月出入宫禁名录——谢明渊,案发前夜申时一刻入宫,持‘校勘典籍’令,由东华门入,经文渊阁,再转内廷西巷,离宫时已是子时三刻。”
他顿了顿,眸光如刃:“文渊阁距火籍库不足百步。他不是来修书的。”
风穿窗而入,吹动案上残信一角,原本被折起的边角翻卷,露出未曾显现的后半句墨痕——
“……子在明渊,心已偏。”
字迹枯瘦,却力透纸背,像是临终之人拼尽最后一口气写下的控诉。
苏晏清瞳孔微缩。
祖父的笔迹,指向的不只是一个名字,更是一颗早已变质的心。
谢明渊,她的恩师,国子监司业,清流楷模,御厨遗孤……原来,他才是那个继承了“烬子”身份的人?
还是——他从未打算让“烬子”活着现身?
她抬眼看向萧决,终于开口,声音轻如落雪:“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进宫?”
萧决沉默片刻,缓缓道:“因为他要确保——火,按时烧起来。”
屋内一时寂静,唯有烛火摇曳,映照两人对峙的身影,如同宿命交锋前最后的静默。
窗外,雨仍未停。
而某处暗巷之中,那名盲衣男子悄然转身,竹杖点地,悄无声息地没入雨幕深处。
袖口焦痕在闪电一瞬照亮,宛如旧伤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