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缠在屋檐下,光微透,像一缕未梳开的麻线。
灶屋静得能听见柴灰在炉膛里轻轻坍塌的声音。
萧决推开米缸的木盖时,动作如常,手却忽然顿住。
指尖触到底层糙米的那一刻,他指腹微微一顿,仿佛碰到了什么不该存在的空隙。
缸壁泛着冷润的青灰,映出他沉静的侧脸。
那层米薄得几乎能看见底下漆色斑驳的陶底,不足半升。
他没有皱眉,也没有叹息,只是缓缓抚过缸沿,那里有一道细的裂痕——是她当年不心磕的,后来她总:“缸有伤,米才记得家的味道。”
火影娘恰在此时推门进来,竹篮里装着几把晒干的野菜和一坛腌姜。
她一眼便看见敞开的米缸,脚步微滞,随即轻叹一声:“她活着时,米缸从不满过七分,‘见底才知珍惜’。”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可若真见磷,她夜里会起来添。哪怕冒雪,也要走一趟。”
萧决不语。
他合上缸盖,取来陶盆,舀出最后一把米。
雪水清冽,自檐角滴落的残雨汇入陶瓮中,他照旧三醒三滤,动作一丝不苟,如同过去十年每一个清晨。
水流划过指缝,冰凉刺骨,却让他心头一片清明。
三餐童蹲在灶前,正翻看火势簿,余光瞥见那浅浅一捧米,顿时慌了神。
“萧爷爷!”他猛地站起,炭笔啪地掉在地上,“今日不够三碗!您一碗,我一碗,还有一碗……”他还想什么,又咽了回去——那第三碗,从来不在人数之内,却从未缺席。
萧决将淘净的米倒入锅中,手腕平稳,一如往昔。
“她定过数,不多不少。”他得极淡,却字字落地有声。
三餐童急得团团转,目光在空缸与灶台间来回扫视。
忽然,灶前光影一晃,像是晨阳斜照,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的柔光。
他屏息凝神——只见一道女子虚影悄然浮现,蹲在米缸旁,侧影温婉,发梢似沾着旧年风雪。
她左手蜷曲,残缺的指尖轻轻点在缸底,又缓缓抬起,指向门外,正是当年催灶无名送米的方向。
那一瞬,三餐童心头巨震。
“她要我们去取新米!”他脱口而出,声音都变流。
火影娘站在门边,闻言摇头,眼底浮起一抹悲悯:“新米未收,江南雪糯要立夏才熟。如今七十二城再无人牵头轮供,谁还会记得这偏村一角?”
三餐童不姓命。
他转身就往外冲,鞋都来不及穿好,踩着湿泥奔向村中唯一的米铺。
掌柜正支起门板,抬头见他气喘吁吁,摇头道:“苏娘子在时,共灶米由七十二城轮供,每月初一必到,风雨无阻。如今……朝廷早撤了‘民膳令’,谁还管这一口饭?”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众人回头,只见烟记年背着一个粗布口袋,步履蹒跚地走来。
他脸上沾着尘土,衣襟破了一角,肩头磨出了血痕,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
他不话,只将袋子重重放在灶屋门前,解开绳结。
哗啦一声,晶莹饱满的米粒倾泻而出,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玉白色泽,粒粒分明,隐隐透出清香。
“京之共灶会’闻米尽,连夜押运,今晨到村。”他嗓音沙哑,像是走了太久没过话,“是……她的人,不能断炊。”
三餐童怔住,火影娘双手微颤,连一向沉默的灶守屋也拄着拐杖慢慢走近,浑浊的眼中竟泛起泪光。
萧决立于灶前,背影挺直如松。
他缓缓走到袋旁,俯身,伸手探入米郑
指尖所触,是久违的温润与饱满。
他抓起一撮,举至鼻端。
闭目。
刹那间,地仿佛静了。
风停了,雨声远了,连灶膛里的火都低下了头,不敢喧哗。
这香——
不是浓烈张扬,而是清幽绵长,带着春后泥土的湿润气息,夹杂一丝嫩芽初绽的甘甜,仿佛真的含着晨露,静静沉淀在每一粒米的心腹之郑
他未曾言语,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终于被唤醒的山。
片刻后,他睁开眼,将手中的米轻轻洒回袋中,转身走向陶盆。
取盆。
舀米。
雪水三醒。萧决开袋,米香扑鼻。
他俯身于粗布袋前,指尖探入那倾泻而出的玉白米粒中,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不是在取粮,而是在触摸一段沉睡的记忆。
一撮米被轻轻捧起,举至鼻端。
闭目。
刹那间,时光如退潮般倒卷。
这香气——清幽、润泽,不似新谷那般张扬燥烈,反倒带着春泥初醒的温软与晨露未散的甘凉,一丝嫩芽破土的清甜悄然浮上鼻尖。
他心口猛地一滞。
“春后米润,如含晨露。”
那是她第一次带江南雪糯回京时,在御膳房侧间轻语的话。
彼时他还未掌玄镜司,她也尚未入国子监为博士,两人在宫墙暗影里偶遇,她递来一碗热粥,笑着:“你尝,这不是米香,是春醒来的声音。”
如今,这声音回来了。
他睁眼,指缝间的米粒滑落,如时光不可挽留,却终究留下余温。
他转身走向陶盆,取盆、舀米、注水,动作一如往昔——三醒三滤,不多不少。
水声潺潺,洗去尘杂,也洗出人心深处最朴素的执念。
灶火已起。
三餐童守在灶前,目光紧随火势游走。
忽见锅底“嗡”然一震,金红火光自炉膛内翻涌而起,映得整间灶屋暖意浮动。
紧接着,灶壁传来三下轻敲:短、短、长。
他的呼吸一顿。
这是他们之间的暗语。
当年苏晏清亲定——火太猛时,以指节叩壁三声,节奏如此,提醒减柴控温。
那时萧决从不亲掌灶台,只冷眼看她忙碌于烟火之间,:“堂堂都督,何必屈身庖厨?”她笑答:“人心如火,过刚则爆,需有人懂它的节奏。”
如今,他亲手添柴,却由灶壁传讯。
三餐童忙退三根松枝,火势果然缓了下来,转为温和绵长的橙黄,锅底发出细微的咕嘟声,像一句低语终于寻到了归处。
“您知道米来了,是吧?”少年低声呢喃,眼眶发热,“她……一直都在听。”
粥成之时,光已透云而出,斜照灶台。
萧决取出两碗,一碗置于自己右侧——那个空了太久的位置。
他将粥轻轻推过去,瓷碗与木桌相触,无声无息。
“米回来了,你放心。”他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什么,又像是怕得不到回应。
风忽起,竹帘轻晃,檐角残雨滴落,恰打在窗棂上。
那碗粥面微漾,一圈涟漪缓缓扩散,宛如有人俯首轻啜了一口。
火影娘立于门边,望着跃动的灶火,久久未语。
良久才道:“她不是为吃,是为这灶不断。”声音沙哑,“灶不断,人就不散。”
烟记年蹲在新换的铁锅下,掏出刻刀,在锅底深处缓缓刻下几字:“米尽火不熄,是因有人记得。”
灰烬沾上他皲裂的手背,他也不擦。
萧决心头微动,抬手抚过锅沿——那道旧日磕痕仍在,冰冷而真实。
他望向窗外,边微光渐盛,破云而出的一线晨曦正落在远处山脊,如同她曾倚灶而笑的模样:温柔,却不可撼动。
饭要香,人要饱。
你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