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黄昏,残阳如血,洒在北境荒原的雪地上,映出一片凄艳的红。
风已止,地间静得能听见火苗舔舐柴枝的轻响。
那口破锅下的灶火依旧跳动着,温润绵长,仿佛有了自己的呼吸。
可守火的人,却快要撑不住了。
萧决坐在灶前,背脊挺直如刀削,可指尖却不受控制地颤抖。
七日七夜,他未曾合眼,掌心烫伤未愈,新裂的血口层层叠叠,早已麻木。
他盯着锅底那个泛着微光的“清”字,像是在看她最后一缕魂魄的寄停
火余娘端来一碗热汤,轻轻放在他身侧,声音带着哀求:“都督,歇一盏茶的时间也好。火不会灭,她在看着呢。”
他没回头,只冷笑一声,嗓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她七年无声无味,被世人遗忘在冷灶旁的时候,谁让她歇过?”
他顿了顿,目光死死锁住那点微光,“我若倒下,这火再起,便不是她的火了。”
火余娘怔住,眼眶骤然发酸。
她想再什么,却见萧决忽然猛地站起,双目赤红——锅底的“清”字,正在缓缓暗淡!
而西极方向,那两道如丝如缕的白烟,竟也开始飘摇不定,似将断绝!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炸开,萧决抄起身边铁钩,狠狠砸向锅身!
“当”的一声巨响,铁锅翻倒,炭灰四溅,灶火剧烈晃动,几欲熄灭。
他跪倒在地,双手紧攥成拳,指节发白,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恐惧。
他怕的不是她死。
他怕的是,她死的那一刻,他已经耗尽所有力气,再也点不燃哪怕一星火苗。
就在这时,脚步声由远及近。
血灶郎背着一捆青黑灶砖走来,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
他一句话没,径直走到灶前,蹲下身,一块块拆解自己带来的灶台。
那是他家中供奉多年的旧灶,曾为妻熬出血粥,也曾因苏晏清一道“回魂羹”而重燃炊烟。
“我妻昨夜做了个梦。”他低声道,声音粗哑却沉稳,“她‘火要歪着烧’。我原不懂,如今明白了——火不讲规矩,讲的是‘谁在烧’。”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萧决:“你若倒了,我们谁来替苏娘子活?”
话音落,百姓陆续从村落深处走来。
老者拄拐,孩童抱柴,妇人捧着家中最暖的一块炭。
他们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将柴堆高,围灶而立,像守护一座即将熄灭的圣坛。
烟记吏伏在角落,执笔疾书,指尖发颤:“火脉西行,每百步,残灶自燃,如星火接力。”
忽然,他瞳孔一缩——苏晏清的手不知何时微微抬起,在灰烬中缓缓划出两组痕迹:一边是“三转火候”,一边是“歪火”。
他心头剧震,猛然抬头念出:“火无定法,心诚即准!”
这八个字,如雷贯耳。
萧决浑身一震,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是她教他煮第一道粥的那个清晨,雾气弥漫,她站在炉边,手背贴锅,轻声道:“火要顺人心,不必拘泥规矩。三转火候,是耐心;歪火也能暖人,只要烧它的人真心。”
那时他嗤之以鼻,以为不过是厨娘的碎语。
如今,这八个字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心中死结。
他缓缓跪回灶前,不再急着添柴,不再强压火势。
他只是静静看着那将倾的火焰,看着它摇曳、挣扎、喘息。
他忽然明白,她从不曾要他替她活着。
她要的是,有人能懂她的火,接她的命,走她未能走完的路。
他的手慢慢抬起,没有再去割破掌心,也没有嘶吼咆哮。
他只是轻轻将手掌覆上锅底,贴住那已微弱的“清”字痕迹,体温一点点渗入冰冷的铁器。
风穿过人群,吹动灰烬,也吹动了他染血的衣角。
他闭上眼,喉头滚动,终于低低开口——
一首灶谣,自唇间缓缓流出,沙哑却坚定,像冬夜里第一缕炊烟升起。
萧决跪在灶前,掌心覆着冰冷的铁锅底,那一点微弱的“清”字痕迹正缓缓渗出温润的光,如同沉睡的心跳重新搏动。
他的嗓音低哑,却不再撕裂,像雪后初融的溪水,轻轻流淌在荒原静夜里。
“我不替你活了……”他一字一顿,仿佛将七日来所有执念尽数碾碎,“我跟你一起活。”
话落,喉间竟泛起一丝久违的暖意——不是血,不是痛,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自胸膛深处悄然升起。
他不再割破手掌以血饲火,也不再怒吼嘶喊逼迫火焰臣服。
他只是唱着,一首早已被世人遗忘的灶谣,调子粗拙,却是幼时母亲在柴房边哼过的曲儿。
那时炊烟尚暖,人心未冷。
歌声一起,风竟也识趣地缓了。
火苗微微一颤,非但未灭,反而稳住了摇曳的姿态,如倦鸟归巢,静静依偎在残灶中央。
锅底那个“清”字,先是泛起一层薄光,继而层层晕染,竟比先前更亮三分,似有灵性般回应着他掌心的温度。
西极方向,那两缕原本飘摇欲断的白烟猛然一震,像是被无形之手牵引,倏然拉长、提速,如双龙腾雾,疾驰西去。
烟记吏手中的竹简猛地发烫,墨迹自动延展成行:“火脉复苏,双烟并行,速度倍增!”
就在此刻,躺在草席上的苏晏清忽然睁眼。
那一瞬,她眸中无痛、无惧,唯有清明如月照寒江。
她望着头顶苍茫夜空,唇角极轻地一弯,随即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抬起枯瘦的手,覆上萧决压在锅底的手背。
指尖轻叩三下。
一下,两下,三下。
节奏短促而清晰——正是当年她在玄镜司外递卷时,他悄悄教她的暗号:“信在,人未绝。”
萧决浑身剧震,猛地抬头,正对上她那一抹浅笑。
她已闭眼,气息微弱如游丝,可嘴角仍固执地上扬,仿佛终于等到了那一声应答。
“你……听见了?”他喃喃,声音哽住,眼底滚烫,“我听见了。”
烟记吏平地脉罗盘前,指尖颤抖如风中残叶:“……火动了!三百里外,死灶坑——冒烟了!”他猛地回头,眼中满是惊骇与狂喜,“是歪火!斜斜一道,自地缝钻出,像……像人在喘气!”
人群寂静片刻,忽而爆发出压抑已久的低泣与欢呼。
火余娘跪倒在地,双手合十,泪流满面:“她没走……她的火,还在走。”
而那口破锅下的灶火,此时竟自行转势,火焰由正转斜,偏偏不倚地舔向锅侧——正是“歪火”之相。
无人指点,却自然而成。
风再次吹过,带着灰烬与炭香,掠过这片守火之人组成的环形人墙。
他们依旧沉默,却站得更近,更稳。
火脉西行,未曾断绝。
三日后,队伍将抵西极死灶坑。
风雪如刀,割面生寒。
坑底黑石嶙峋,森然如骨堆砌,唯中央立着一柱孤灶,焦裂斑驳,状若枯木。
烟记吏俯身测地,脸色骤变,低声颤语:“火脉到此……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