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雾逆流,木排突现】
湘江的晨雾,是带着鱼腥味的乳白,浓得能攥出水分来。雾气贴着江面流动,漫过秦军战船的船帮,在甲胄上凝结成细的水珠,顺着青铜甲片的纹路往下滑,滴在甲板上洇出深色的印记。
船队泊在潇水与湘江交汇处的浅滩,二十艘楼船如同黑色巨兽静卧水面,船桅上的玄鸟旗被雾气浸得沉重,垂在杆顶纹丝不动。王翦站在主舰 镇南号 的甲板上,腰间的断水剑鞘沾着露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鞘上镶嵌的七星纹 —— 这剑随他征战二十载,斩过赵军主将,破过楚军壁垒,唯有此刻,剑鞘的冰凉压不住心头的躁意。自苍梧清剿项燕残部后,秦军沿湘江而下赴泗水郡设防,可这三日来,江水的异动越来越明显。
将军,江水的流速不对劲! 负责水文探查的斥候连滚带爬登上甲板,牛皮履上沾满泥污,脸色比雾色还要惨白,往日这个时节,湘江流速该是日行三百里,可今日凌晨起,下游的水流竟开始倒灌,浅滩处已出现丈许宽的逆流漩涡,连测深的铅锤都被卷得没了踪影!
王翦眉峰骤然挑起。他久居南方,深知湘江习性 —— 这条江自南岳衡山发源,一路纳潇水、舂陵水,自南向北注入长江,水流常年稳定如钟摆,即便是汛期也只会顺流暴涨,逆流倒灌堪称闻所未闻。他走到船舷边,俯身撩开雾气查看,只见原本该向南流淌的江水竟打着旋向北涌动,岸边的芦苇被水流扯得倒向相反方向,根须在浑浊的水中隐约可见。
可有发现异常船只? 他收回目光,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凝重。苍梧之战后,项氏残部遁入深山,屡屡用奇诡手段袭扰秦军粮道,由不得他不警惕。
斥侯刚要摇头,突然像被针扎似的指向江面东侧:将军!您看那边!
浓雾中,一个黑色轮廓正缓缓浮现。起初像是半截沉木,随着雾气渐散,轮廓愈发清晰 —— 那是个两丈长、八尺宽的木筏,由十几根合抱粗的硬木捆扎而成,麻绳被江水浸得发白,在雾中泛着冷光。最诡异的是,它竟逆着倒灌的水流往上漂,速度均匀得如同在平地上行走,仿佛水底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托举推送。
那是什么鬼东西? 李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年轻将领已按上腰间佩剑,剑穗上的红绸在雾中格外扎眼,莫不是项氏余孽搞的妖法? 他去年随王贲攻楚,见过楚军用巫蛊之术作战,此刻见此异象,眼中顿时燃起战意。
王翦抬手按住剑柄,示意船队熄声。楼船缓缓划动船桨,悄无声息地向木筏靠近,桨叶划破水面的声音被雾气吞噬,只留下一圈圈细碎的涟漪。三丈、两丈、一丈 —— 木筏上的景象终于清晰可见:硬木表面泛着油润的光泽,绝非寻常江木;中央那根最粗的木料上,刻着几行歪歪扭扭的楚地俗体字,笔画稚嫩却刻痕极深,边缘还沾着未干的木屑。
水性营出两人,上去看看。 王翦沉声下令。
两名赤着上身的士兵应声跃入江中,江水在他们古铜色的背上划出两道水痕。他们抓住木筏边缘的麻绳用力摇晃,木筏竟纹丝不动,仿佛扎根在了江底。其中一人翻身爬上木排,蹲在刻字前仔细辨认,随即高声念了出来,楚地口音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
潇水长,湘水黄,戍卒扛枪守函谷旁咧!
风一吹,旗一扬,函谷门开人嚷嚷哟!
水倒流,筏子上,楚地儿唱兴亡耶!
童谣末尾的衬词带着楚歌特有的婉转,却像淬了冰的针,扎得甲板上的秦军士兵纷纷变色。李信刚要下令放箭击碎木筏,却被王翦伸手拦住:先弄清楚,这木筏为何能逆流而校
【二:童谣言诡,木痕藏秘】
主舰与木筏并行的瞬间,王翦扶着船舷的铁栏,指尖已将冰冷的铁条攥出指印。他盯着木排上的刻字,那些笔画歪扭的楚字里藏着刻意为之的稚拙 —— 二字刻得格外用力,木茬翻卷如獠牙; 二字的笔画间留有墨渍,显然是先写后刻;最末的
二字被刻成了断裂的形状,像是在预示王朝崩塌。
将军,这童谣邪门得很! 蒙武凑上前来,他早年随李斯督建骊山陵,见多了故弄玄虚的伎俩,此刻眉头拧成疙瘩,‘函谷门开人嚷嚷’,这分明是咒我大秦门户洞开!前日刚收到军报,渔阳戍卒中有楚地流民聚集,莫不是真要出事?
王翦未置可否,目光落在木筏的木料上。那些硬木的纹理细密如织,表面泛着淡淡的蜡光,绝非湘江沿岸常见的枫杨或杉木。他示意士兵用长钩勾住木排,将其拖至船侧,又命人取来手锯:锯下一块刻字的木料,心些,别破坏了刻痕。
两名士兵架起手锯,锯齿咬进木材时发出沉闷的
声,竟比锯寻常硬木费力三倍。一尺长的木料被递上甲板时,王翦伸手接过,入手的沉重远超预期 —— 这木料密度竟堪比青铜。他用指甲刮下一层木屑,凑到鼻尖轻嗅,一股淡淡的朱砂味混杂着松脂香钻入鼻腔,那气味太过熟悉,是骊山陵地宫特有的防腐用料。
蒙武,你来看。 王翦将木料递过去。
蒙武立刻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柄银质刀,顺着木纹轻轻刮开表层。当横截面中心那点暗红印记显露时,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发起颤:将军!这是骊山陵的‘梓宫柏’!您看这暗红印记,是用骊山北麓的朱砂混着蜂蜡熬制的漆料,浸泡了足足百日才有的效果 —— 当年我督造地宫东配殿,亲手验收过三百根这样的木料!
甲板上顿时一片死寂。骊山陵的建材由少府监直接管控,从蜀地深山采伐后经栈道灾关中,每根木料都有编号,入陵前需李斯亲批文书,即便是监工将领也不敢私拿一寸。这样的梓宫柏竟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湘江木筏上,无异于昭示着咸阳有内鬼。
再查其他木料! 王翦的声音冷得像江底的冰。
士兵们立刻行动,在木筏各处取样。半个时辰后,七块不同位置的木料被摆在甲板上,每一块的横截面都有相同的暗红印记,连纹理走向都与骊山陵的建材记录完全吻合。蒙武捧着木料反复查看,指腹抚过那些熟悉的印记,脸色愈发难看:这些木料都是做地宫梁柱用的,每根直径都有严格规制,你看这根的截面,边缘还有当年工匠刻的‘东三柱七’编号,被人用砂纸磨去了大半,只留了个‘三’字的残痕!
李信听得怒不可遏,一拳砸在船舷上,震得铁栏嗡嗡作响:岂有此理!骊山监工竟敢通敌!将军,末将愿带三千轻骑沿湘江而上,顺藤摸瓜揪出内鬼,再荡平项氏老巢!
王翦却缓缓摇头,目光扫过江面的逆流:李信,你看这水流倒灌的范围,恰好卡在潇湘交汇处,像是有人刻意引导。木筏能逆流而行,定有机关,童谣只是幌子,木料才是真正的信号 —— 对方是想让我们知道,他们能触及大秦最核心的禁地。 他顿了顿,指尖在剑鞘上重重一叩,先查木筏的机关,再追来源。
【三:渔叟揭秘,逆流玄机】
正午时分,雾气终于散去,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江面上,将木筏的影子拉得很长。秦军已将木筏拖上浅滩,十几名士兵合力翻转木排,当底部的装置显露时,连见多识广的蒙武都惊得后退半步。
木排底部竟嵌着十二根铜制导管,每根都有手臂粗细,呈对称状分布在木排两侧。导管一端连接着木排内部的空腔,另一端斜插入水,管口刻着细密的螺纹;空腔入口处装着青铜活塞,上面刻着一个清晰的
字,边缘还留有锻造时的火痕。
这是墨家的‘玄武水行器’原理! 蒙武蹲下身,手指拂过铜导管上的纹路,当年墨家机关城的动力核心就是这东西,用皮囊鼓气送入空腔,再通过导管将气流压入水中产生推力。只是墨家亡了近百年,这工艺怎么会重现? 他早年在咸阳城见过墨家遗留的机关图纸,此刻对照着实物,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 这些导管的角度比图纸记载的更刁钻,显然经过了改良。
王翦盯着那个
字,突然起身看向岸边。浅滩后方是成片的芦苇荡,青黄相间的苇叶在风中摇曳,其中一丛的晃动幅度格外异常,像是藏着人。李信,带两人过去看看。
李信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去,腰间佩剑未出鞘已掀翻苇丛。芦苇深处传来一声惊呼,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想跑,却被李信伸脚绊倒,随即被赶来的士兵按在地上。
押到近前时,众人才看清是个老渔叟。他穿着打补丁的粗布短褂,头发用草绳束着,脸上布满皱纹,手里还攥着一张破渔网,网兜里几条鱼在徒劳地蹦跳。将军饶命!老儿只是来捕鱼的,不是奸细啊! 他趴在地上连连磕头,额头很快磕出红印。
王翦示意士兵松开他,又让容过一块干粮:老丈别怕,如实回话就好。你见过这木筏的制作者吗?
渔叟接过干粮,双手仍在发抖,啃了两口才缓过劲来:将军,这木筏是三日前夜里从黑石滩漂下来的。那地方荒得很,平日里只有水鸟栖息,可半月前起,夜里总亮着灯火。老儿三更去撒网,远远看见十几条黑衣人搬运木料,个个都背着刀,还不许靠近 —— 有次老儿的船划近了些,就被他们用弩箭射穿了船底,差点淹死咧!
他们如何让木筏逆流的? 蒙武追问。
不清楚啊! 渔叟摆手,只看见他们往木筏里鼓气,皮囊鼓得像山,然后一推,木筏就自己往上漂了,比顺流的船还稳当。那些人话带着鲁地口音,还喊一个领头的疆墨老’,什么‘机关城的手艺不能丢’。
王翦心头一凛。鲁地正是墨家发源地,看来是墨家残部在为项氏效力。他追问:黑石滩上游还有什么去处?
上游十里有个楚望渡! 渔叟脱口而出,那是老楚国的粮道渡口,秦灭楚后就废了,只剩断墙残垣。前阵子老儿路过,见渡口扎了不少帐篷,还有人在修码头,是‘要运大货’。
楚望渡 —— 这个名字在王翦的记忆中闪过。苍梧之战前,军报曾提及此处有项氏旧部活动,只因地处深山难以探查,便暂未清剿。如今看来,这里竟是叛军的重要据点。他立刻起身下令:蒙武,率五千锐士携投石机前往楚望渡,若遇抵抗,就地剿灭;李信,带两百斥候沿湘江上游搜索,查清木料运输路线;其余人留守船队,严密监控江面。
蒙武领命时,目光扫过木筏上的梓宫柏,突然道:将军,这些木料恐是经灵渠运来的。灵渠连通湘漓二水,去年有监工上报,有批‘建材’未经登记便顺湘江而下,当时只当是记错了账......
王翦脸色一沉。灵渠是秦军南下的生命线,若此处有内鬼,后果不堪设想。他望着楚望渡的方向,断水剑终于抽出半寸,寒光映着江面的逆流,杀机暗藏。
【四:密信藏木,江防布控】
蒙武率军出发后,王翦亲自督阵拆解木筏。士兵们用斧头劈开捆扎的麻绳,将一根根梓宫柏抬到滩上,每根木料都需四名士兵合力才能搬动。当拆解到边缘一根较细的木料时,斧刃突然劈空,发出
的响声。
将军,这根木头是空的! 士兵惊呼着将木料翻转,只见一端留有圆形开口,被木塞紧紧堵住。
王翦立刻让人取来凿子,心翼翼地撬开木塞。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藏着个油布包裹,层层缠绕的油布上还涂着防水的松脂。他解开包裹时,指尖都在发力 —— 里面是张折叠的帛书,用楚篆书写,墨迹尚未完全干透。
帛书内容简短却字字惊心:骊山木,墨家术,戍卒锋,函谷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六月六,望楚渡。
六月六...... 王翦掐指一算,今日是五月初十,距约定之日仅剩二十五日。他盯着 戍卒锋 三字,突然想起前日收到的密报 —— 陈胜、吴广等九百戍卒在渔阳滞留,其中多为楚地流民。项氏这是要内外勾结,用戍卒攻函谷关,再以楚望渡的兵力呼应!
他立刻召来传令兵,口述三道指令:一、快马送帛书至咸阳,报李斯大人核查骊山监工名册,重点查灵渠转运记录;二、致函函谷关守将蒙恬,即刻排查戍卒中的楚地流民,收缴私藏兵器;三、令李信在湘江沿岸设置烽火台,每五里一座,遇逆流木筏即刻传信。
传令兵刚出发,江面突然传来号角声。一名斥候驾着快船疾驰而来,甲板上插着代表急报的赤旗:将军!蒙将军在楚望渡遇袭!叛军有墨家机关弩,已折损五十余人!
王翦霍然起身,翻身上马:备船!随我增援!
船队行至半途,蒙武的信使已驾着轻舟赶来。他浑身是血,甲胄都被箭射穿了几个洞:将军,楚望渡确是叛军据点!有三百余叛军,五十余名墨家工匠,正在打造更多逆流木筏。我军发动突袭时,他们用机关弩反击,还放出带火的箭雨...... 现已斩杀叛军百余,俘虏三十,其余逃入深山。查获的机关图纸上,画着函谷关的布防图!
俘虏招供了吗? 王翦追问。
招了! 信使喘着气,俘虏,骊山木是一个疆墨老’的人送来的,通过灵渠转运,由守渠校尉放校项氏计划六月六在楚望渡集结万人,乘逆流木筏沿湘江而下,经灵渠入漓江,再转陆路奔函谷关,与戍卒里应外合!那‘墨老’还,咸阳已有内应,会在同日起事!
王翦的拳头重重砸在船舷上。灵渠校尉、骊山监工、咸阳内应 —— 叛军的网竟布得如此之广。他立刻调整部署:传令蒙武,留一千人守楚望渡,其余人搜山清剿叛军残部;令桂林郡守军封锁灵渠,核查过往船只;再派使者前往渔阳,协助当地官员押送戍卒,务必在六月六前抵达目的地。
暮色降临时,船队抵达楚望渡。昔日的古渡口已是一片狼藉,叛军的帐篷还在燃烧,浓烟直冲云霄;滩地上散落着未完工的木筏,铜制导管和机关图纸散落一地,几名墨家工匠的尸体旁,还放着刻有
字的工具。蒙武正指挥士兵清点战利品,见王翦到来,立刻上前禀报:将军,查获的梓宫柏有两百余根,足够造二十个逆流木筏。俘虏中还有个工匠,‘墨老’昨日已带十名弟子北上,是要去‘见项将军’。
王翦走到一堆机关图纸前,捡起一张函谷关布防图。图上用红笔圈出了关楼的薄弱处,标注着 戍卒主攻此处 的字样。他抬头望向北方,函谷关的方向隐在夜色中,仿佛已能听到叛军的脚步声。
深夜的湘江终于恢复了顺流,可江面上的暗流从未平息。王翦站在甲板上,将帛书投入火盆,看着字迹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他知道,这张的帛书只是开始,项氏的阴谋如同湘江的逆流,早已在暗处涌动。六月六的楚望渡之约,将是一场决定大秦命阅恶战。
传我将令,全军在楚望渡休整三日,随后北上函谷关。 他拔出断水剑,剑光划破夜色,这一次,要让项氏知道,大秦的江山,不是他们能撼动的。
船舱外,渔叟的渔网被风吹到滩上,网兜里的鱼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那些梓宫柏的残痕留在沙地上,像是逆流而上的血色印记,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