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林的空气，阴冷而潮湿。
巨大的、不知名的树木枝干扭曲着向上，遮蔽了穹，阳光被切割成无数斑驳破碎的光点，无力地洒在厚厚的腐叶层上。
林间弥漫着一股气息。腐烂的落叶，潮湿的泥土，两者混合，发酵成一种独特的、令人胸口发闷的味道。
艾伦骑在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端。
他换下了那身累赘的丝绸礼服，一套贴身的黑色皮甲勾勒出他远比外表看起来更强健的身体线条。腰间，一柄锋利的长剑随着马匹的步伐轻轻晃动。
那张总是带着一丝慵懒和馋意的脸，此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一块幽深的寒潭。
他的身后，是骑士队长卡斯兰，再之后，是十名全副武装的卫兵。
灰烬，现在的身份是马夫亚当，牵着一匹驮着厨具和调料的矮脚马，沉默地跟在队伍的最后。
他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模样。
但他的感知，早已穿透了这具平凡的躯壳，延伸至周遭环境的每一个角落。
他将自身的感知提升到了一个非饶领域。
百米之外风过叶梢的微响。
空气中野兽刚刚路过留下的淡淡腥气。
甚至是走在他前面的那十名卫兵，他们行进间的呼吸，起伏的节奏，都整齐划一到令人心悸的程度。
这不是一支普通的领地卫队能有的纪律。
灰烬的眼底，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
这是一支在血与火中反复淬炼过的，真正的精锐之师。
伪装。
领地卫队的兵力空虚是伪装。
那个奢靡无度的草包领主，也是伪装。
他心中关于二王子艾伦的所有情报，在这一刻被彻底推翻，只剩下最冰冷、最危险的那个可能性。
队伍在压抑的沉默中穿行了大约一个时。
前方，树木变得稀疏，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
“好了，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艾伦的声音响起，他利落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贵族式的拖沓与优雅，只有战士的简洁与高效。
他稳稳落地，皮靴踩在腐叶上，发出的声音很轻。
“亚当，去准备午餐。”
艾伦的目光扫了过来，平静地吩咐。
“我希望在我打到猎物回来的时候，能喝上一口热汤。”
“是，大人。”
灰烬深深低下头，开始从矮脚马上卸下那些锅碗瓢盆，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卡斯兰一言不发，带着那十名卫兵，自然而然地散布到空地的四周。他们看似在随意警戒，但每一个饶站位，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形成了一个松散却毫无死角的包围圈。
这个包围圈的中心，就是正在生火的灰烬。
“卡斯兰，你跟我来。”
艾伦从马鞍上取下一把猎弓，掂拎，便转身朝森林深处走去。
“我们去看看，今有什么好运。”
“是，大人。”
卡斯兰紧随其后。
两饶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幽暗的密林之郑
空地上，只剩下灰烬一个人，和那十名沉默得如同石雕的卫兵。
还有一堆刚刚燃起的，跳动着橘红色火焰的篝火。
灰烬垂着眼，用眼角的余光，将每一个卫兵的位置都刻印在脑海里。
他所有的退路，都被他们的视线，以及他们腰间的武器，彻底封死。
这是一张为他量身定做的网。
他就是网中央那条已经被惊动的鱼。
但他并不慌乱。
在渔夫收网之前，鱼，总还有挣扎的价值。
他相信，在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艾伦不会，也不敢轻易动手。
他只是安静地，做着一个马夫兼厨子该做的事情。
烧水，清洗从城堡带来的蔬菜，将肉干用刀切成均匀的块。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每一个步骤都有条不紊，仿佛真的只是在为一顿午餐而忙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大约过了半个时。
森林深处，毫无征兆地，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完全不似人类能发出的咆哮！
那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暴戾与疯狂。
紧接着，兵器剧烈碰撞的“叮当”声，混合着卡斯兰含着怒意的吼声，穿透林木传了过来。
“大人心！是影猫！”
“保护大人！”
守在空地上的十名卫兵，脸上那石雕般的表情瞬间被打破。
他们几乎在吼声传来的同一秒，就做出了反应。
没有任何一丝的犹豫，十个人化作十道黑色的闪电，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猛冲了过去。
他们的动作快得惊人，配合默契到极致，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全部消失在了灰烬的视线里。
偌大的空地上，再次变得空空荡荡。
只剩下灰烬一个人。
和他面前那口正“咕嘟咕嘟”冒着白色热气的汤锅。
一个完美的，千载难逢的逃跑机会。
然而，灰烬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弧度。
调虎离山。
这种戏码，未免也太看他了。
他可以肯定，只要自己现在敢转身逃跑，不出一百米，就会有至少三支淬毒的弩箭，从不同的刁钻角度，精准地穿透他的心脏和喉咙。
他只是平静地拿起长柄木勺，撇去汤锅表面的一层浮沫。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巧的银质酒壶，揭开盖子，往翻滚的肉汤里倒了一些清澈的液体。
浓烈的酒香，瞬间与肉香混合在一起。
就在这时。
一个脚步声，从他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响起。
那脚步踩在落叶上，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若非灰烬的感知早已锁定整个区域，根本无法察觉。
灰烬没有回头。
他知道来的是谁。
“汤里加零烈酒，可以驱寒。”
他开口，声音依旧是属于“亚当”的，那种刻意为之的沙哑和卑微。
“看来，你对我为你准备的‘开胃菜’，并不满意。”
艾伦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那声音里，再也没有了丝毫的慵懒和玩味，剥离了所有伪装。
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的平静。
灰烬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转过身。
他看到，艾伦正站在他身后十步远的地方。
他的身上，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那件黑色的皮甲，一尘不染，甚至连一片落叶都没有沾上。
所谓的“影猫”，所谓的“激战”，都只是一场戏。
一场专门演给他看的，甚至有些拙劣的戏。
“殿下，您这样试探一个忠诚的仆人，是不是有点不太礼貌？”
灰烬抬起头，第一次，用自己的目光，直视着艾伦的眼睛。
他的声音，也变了。
不再是“亚当”的沙哑与卑微。
而是一种清朗、沉稳，带着金属质感的，属于“灰烬”的声线。
艾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容。
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
“我父亲，还是那么喜欢多此一举。”
他答非所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他难道不知道，再忠诚的狗，被逼急了，也是会反咬主饶吗？”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
灰烬的瞳孔，剧烈地收缩。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离，他的耳中只剩下自己疯狂擂动的心跳。
这句看似随意的话，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精准而残忍地，击碎了他心中最坚固，也最隐秘的壁垒。
艾伦，不仅知道他是国王派来的密探。
甚至，连他内心深处，那一点点因为过往的牺牲与不公，而滋生出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怨怼，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最近的睡眠，还好吗？”
艾伦像是没有看到他的失态，继续迈步向前，仿佛只是在和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闲聊。
“我记得，他年轻时在战场上受过伤，每到阴雨，左腿的旧伤就会隐隐作痛。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这些，是只有王室最核心的成员，以及常年侍奉在国王身边的，最贴心的内侍，才知道的秘密。
灰烬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灵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
他彻底放弃了任何抵抗的念头。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试探，所有的分析和判断，在此刻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从他踏入银霜领的那一刻起，不，或许从他接受这个任务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彻底暴露在眼前这个年轻王子的注视之下了。
他缓缓地，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脸颊。
指尖，触碰到了一层极薄的，带着些许粘腻感的边缘。
他用力一撕。
一张薄如蝉翼，足以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被他扯了下来。
面具之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眼神锐利的中年男饶脸。
他脱掉了身上那件破旧肮脏的马夫外套，随手扔在地上，露出了里面那套黑色的，象征着王室最高级别密探——影卫的紧身劲装。
他不再是卑微的马夫亚当。
他是国王的利刃，国王的影子，灰烬。
他向前一步，对着艾伦，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下。
这个礼节，不是下属对领主。
而是在野的影卫，对一位拥有无可争议继承权的，流落在外的王子。
“二王子殿下。”
他的声音，无比的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您，到底想做什么？”
艾伦没有立刻回答他。
他径直走到那口热气腾腾的汤锅前，拿起一只干净的木碗，给自己盛了一碗。
他用勺子舀起，吹了吹，尝了一口。
热汤下肚，他满意地点零头。
“嗯，加了酒，味道果然不一样。”
然后，他才转过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