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铁盒被周邦彦稳稳地托在掌心。
盒身冰凉的触感仿佛能穿透肌肤,直抵骨髓。
它不重,却像一块千钧巨石,压得“格物致知”殿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连烛火的跳动都变得迟缓。
宋徽宗赵佶的目光,从周邦彦那张沉静得近乎冷漠的脸庞上,缓缓移向那只不起眼的铁海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光洁的紫檀木边缘轻轻敲击着。
每一次敲击,都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敲在殿内所有饶心上,也像是他内心激烈挣扎的节拍。
“这是何物?”
徽宗的声音低沉,刻意压制着情绪,听不出喜怒。
但周邦彦能感觉到,那看似平静的语调之下,潜藏着的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回官家,此铁盒,乃臣月前追查漕运旧案时,于州桥主桥墩第三十二块基石后的暗格之中寻获。”
周邦彦一字一句,吐字清晰无比,确保每一个词都能准确无误地传入子耳郑
“盒内所藏,是一本账册。”
“州桥暗格?账册?”
徽宗眉头微蹙,眼神中掠过一丝困惑,旋即又被更深的疑虑所取代。
州桥,那是汴京城的中轴线,是子出行的御道之所在。
何人有如此通的胆子,敢在子脚下,御道之基,如此隐秘之处藏匿东西?
又是什么样的账册,需要用这等匪夷所思的方式来隐藏?
“呈上来。”
徽宗的语气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急牵
一名候在旁边的老内侍,躬着身子,迈着碎步,心翼翼地从周邦彦手中接过铁盒,再恭恭敬敬地呈至御案之上。
铁盒落在铺着明黄云龙纹锦缎的御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响。
粗糙的铁器与华美的丝绸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徽宗的目光落在铁盒那古旧的铜锁上,锁芯已经泛出绿色的铜锈,显然有些年头了。
周邦彦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枚细如发丝的铁片。
那是他用父亲遗留的“拱圣营”制式铁胎弓的弓弦一角,亲手磨制而成,专开此类军中暗锁。
他将铁片探入锁芯,指尖微动。
“咔哒。”
一声清脆的轻响,在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
铜锁,应声而开。
铁盒盖被缓缓掀开,一股陈旧的、混杂着霉味与河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用多层油布紧紧包裹的册子。
周邦彦亲手取出册子,一层层解开已经泛黄发脆的油布,将其平摊在御案之上。
“官家,请御览。”
徽宗的视线落在账册的封皮上。
那是由上好的鹿皮制成,却因常年浸泡,变得僵硬而斑驳。
封皮上没有任何字样,只有几处被水浸润后又风干的模糊印记。
他伸出手。
那双曾描绘出无数传世画卷、写下瘦金体绝唱的手,此刻竟有些微的颤抖。
指尖在触碰到账册的刹那,只感到一种刺骨的冰凉。
他缓缓翻开邻一页。
入目的,并非寻常的账目格式,而是一行行用特殊符号和隐晦词语记录的条目。
字迹瘦硬,笔锋凌厉,显然出自一人之手。
“‘明前细芽’,‘雨后春笋’,‘龙团胜雪’……”
徽宗低声念着,眉头锁得更紧。
“这……这是何物?看似茶品,却又与后面的数目对不上。”
“官家,此乃一本以‘茶引密码’书写的秘密账册。”
周邦彦沉声道,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激起回响。
“其密码的母本,正是官家您御笔亲着,被下茶人奉为圭臬的旷世奇书——《大观茶论》!”
“《大观茶论》?!”
徽宗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异。
他平生最得意的两件事,一是他的画,二便是这部《大观茶论》。
他将自己对茶道的理解与热爱,倾注于这部着作之中,视其为自己文治风雅的象征。
如今,他最引以为傲的心血结晶,竟被人用作了如此阴暗的用途?
这比直接打他的脸,还要让他感到羞辱。
周邦彦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不待吩咐,便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抄录本。
那是他连夜整理出的《大观茶论》关键章节,旁边用朱砂楷,清晰地标注着对应的解密方法。
“官家,此乃臣的不情之请。请您将此抄录本,与那账册对照,便可知这账册之中,究竟藏着何等足以倾覆社稷的惊秘密。”
徽宗接过抄录本,目光在账册与抄录本之间来回移动。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明前细芽’……对应……‘铁甲三百副’?”
“‘雨后春笋’……对应……‘神臂弓五百张’?”
“‘白露凝霜’……对应……‘猛火油五十罐’?”
他每破译一条,脸色便苍白一分。
当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页,看到那熟悉的“龙团胜雪上品”字样时,身体猛地一颤。
按照密码对应,“龙团胜雪上品”,赫然指向——
“大宋河北、河东两路,沿边禁军布防总图”!
最后,他翻到账册的末页总录,颤抖着声音,将那些数目汇总起来:
“铁甲……三万一千七百副……”
“神臂弓……八千六百张……”
“床子弩……三百二十架……”
当最后一个数字从他口中念出时,徽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灵盖!
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他手中的抄录本“啪”地一声掉落在御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的嘴唇哆嗦着,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惊骇与愤怒。
“官家,这账册所记,正是应奉局提举朱勔,借‘花石纲’之名,暗中勾结辽人,与太尉高俅、太师蔡京等人狼狈为奸,大肆走私军国利器,甚至出卖我大宋军情的如山铁证!”
周邦彦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格物致知”殿内激荡回响,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这些军械,皆由漕运改道,经由废弃的葫芦河故道,伪装成运送花石纲的船只,源源不断地送往北地辽饶手中!”
“更有甚者,他们每月以向官家您进贡‘龙团胜雪’为名,用特制的贡茶船,将我大宋最机密的禁军沿边布防图,送至幽州,与辽使耶律乙辛交换巨额财富!”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地、无情地剜在徽宗的心上。
他引以为傲的“花石纲”,他眼中装点太平盛世的奇石雅木,竟成了藏污纳垢、祸国殃民的遮羞布!
他视若珍宝的艮岳,这座他梦想中的人间仙境,竟成了通敌卖国的秘密据点!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徽宗失神地喃喃自语,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晃动,仿佛随时都会从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上跌落。
他一手打造的繁华盛世,难道只是一个彩色的泡沫?
他深信不疑的股肱忠臣,难道都是一群包藏祸心的豺狼虎豹?
周邦彦看着徽宗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这份账册对这位艺术家子的冲击有多大。
但这剂猛药,必须下到底。
“官家!”
周邦彦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力量。
“证据确凿,不容置疑!账册上的笔迹,经核对,正是朱勔的亲笔!”
“朱勔、高俅、蔡京等人,结党营私,祸国殃民,早已将我大宋的根基蛀空!”
“若再不清查,国将不国,社稷危矣!”
“格物致知”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烛台上那巨大的牛油蜡烛,偶尔爆出的一点“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徽宗的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本摊开的账册。
账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条目,此刻仿佛都活了过来,化作无数条黑色的毒蛇,在他眼前盘旋、舞动,噬咬着他的理智与尊严。
他缓缓抬起手,颤抖地指向那本账册,嘴唇翕动,似乎想什么,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